刘东东刘包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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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娘 #周查# #道士下山#

   十



   几次尖促的汽鸣声后,去往东京的列车一节紧跟着一节向前滑动,过站驶入了暖烘烘的日光中。秋雨期间就是这样,像一个渴睡的人处在倦极而睡去之前,下个不停,晴上一会儿,继续下个不停。

   管车的检过票后,赵心川和周西宇便临近末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,面对面坐了下来。三等车厢不像跑在前面的几节车厢那般阔绰,人也相对寒碜得多。

   赵心川将手提大皮夹搁在身旁,上面磨旧的边角折出几片裁了的纸页。周西宇看他目光不知不觉转到窗外,空旷的秋原闪过他的侧脸,窜在半明半暗的窗玻璃上直往后退,绿皮火车一路呼啸过长长的垦殖地,惊起远处的鸦鹊斜往上飞。

   “该是打籽的时候了。”他喃喃。

   “你说想谈谈。”

   “西宇,你有没有想过,查老板戒不了大烟,你们往后会怎样?你可曾记得我同你说过,他幼年起便跃身于这儿的生活了,不像我们。”

   他当然记得。同时他也明白,即便是戒了大烟,他恐怕也不会像他们,像这节车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。

   “唱戏、抽大烟、浑噩玩乐,天知道还有些什么,他已经习惯那般了。倘使他现在出现在这里,无法忍受了,也是愿为了去那头等厢里坐下歇着而同人厮混的。”对方替他指出,“为了达到目的,挖空心思去取乐,殷勤备至,完全忘记自己所忍受的种种屈辱。他能,你能吗?我想你不会。”

   “凡事都有相对的,两可的一面。那天让我送烟,你不也是利用了他这一点。”周西宇不是傻子,那包洋烟之外的意味,他多少是猜到的。“世道如此,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,至少你没资格这么说。”他从容地反驳他,似乎想再说几句难听的话,但忍住了。

   赵心川愣了下,既惊诧、又愕然。随后又转向窗外,沉默了。

   新犁过的秋田上,长长的牧烟在刚翻起的焦土上拖曳…… 硝火般,斜向天际,抹去了一切微光闪闪的色泽。

   “是的,那包洋烟,是我带累了他,示他替我打探消息。”半晌后,他说着拿过身旁的大皮夹,发出沉实的叹息。“我让你送烟,也是想试探下你的心意,我想你猜得到,但没想到你会这么看。”

   周西宇看他拿了许多散落的纸页摊开,里面除了几份手抄的方案,是关于国家制度和国家改良的,剩下的都是从《国民新闻》、《朝日新闻》上裁剪下来的半身像。赵心川取出其中一张,周西宇辟头便认出了上面涂了红圈的人 ——是戏馆那天,他揍了的那个当头酒客。

   “他叫井上彦太郎,出身长州藩,是山县有朋手下的人,去年刚从陆军大学‘天宝钱组’毕业,被田中义一升进少佐,在陆军指挥体系担任要职,隶属陆军参谋本部。”对方说着向他指了指裁报,“今年秋祭他回母亲家所在的宫城县探亲,那晚指名让查老板唱戏的,就是他。”

   像上的人腰悬军刀,神情不似那日醉酒后惹眼,显得极麻木又冷酷。周西宇摁在指间看了看,有些不寒而栗。

   “这太险了,你不该这么做。”他十分沉重地将手拿开。

   “社会凋敝,世风混账,不这么做,又怎么做?”

   “你这么做欠考虑。”

   “所以你当下又是怎么考虑的呢?回去县考?做那子曰诗云的秀才?那我想你也不会背井离乡地坐在这里了。做那一径窃取龙庭的袁世凯?还是做那怯弱之人,避着世走?”

   “你欠考虑了查老板。”

   “查老板?你是想一辈子寓在查老板那一方小小的戏院子里?——挨了打苦闷起来,抽抽烟、喝喝酒、唱个戏,或者最好跟男人干点风流事儿,苦闷也就过去了。年月一多,笃信着一切都无足轻重,得过且过。这是怎样的过于聪明,或者更准确地说,过于愚蠢呃。”

   一翻追问之下,周西宇被他审视得有些不知所措,仿佛听得懂所听到的话,只是不愿意有所表示而已。怎料不及,那人不仅叮了的蜜蜂似的追着他,还要拿出黑网,越垂越低地将他缚住。

   “西宇,你来这里后,听到的‘支那人’还少吗?长刀往脑门心一搁,支那人自己也管自己叫‘支那人’,拍手喝彩起来。如今到处都是横行的狗,相互为恶。会馆里,刺杀、政变三天两头就派在国内来的电报上。三个月前,张勋复辟,孙先生正在广州发起护法运动,北洋政府现在又是段祺瑞掌权了。军阀成群地冲进来,加之日本人近来打着‘满蒙独立’的如意算盘,刀光见血中先强占了辽东半岛,一战后又趁着乱局在胶东半岛登陆,攻克青岛的同时占据山东。军部的铁路从长春到奉天、到旅顺,一路南遣扩张…… 田中义一那帮人的野心,可不是日俄战争后一纸协约能让他们满足的。如此内忧外患,你以为孙先生为我们指出的光荣之路,能在哪里…… ”他热烈地说着,当着他的面敞开心扉。周西宇看着他,觉得那人脸上,一股强烈而深刻的感情正注入他的灵魂、他的心田,如窗外掠过田上的滚滚浓烟,不知不觉地迸发出来,熊熊燃烧。“西宇,你我留洋,于社会上许多沦亡的人中,也算是走了新的生路,却也是隘巷中行走,偷生在不明不暗之中。”

   “我没想那么多。官费资我出来时,不过就是走一条糊口的生存之路。”

   “生存之路?若是国都沦亡了,人都死了,还如何存?这生存之路也是要幻灭的。”

   “我… 我不知道,我没想那么多。”

   “不,你分明是知道的。人要自欺很容易,我也曾那样,试图用一切都很好的想法来解决。可真堕入了麻醉之中,再想醒来,就更是痛苦且难了。”

   周西宇别开头,不敢反顾他。现实越是死气沉沉,赵心川的话便越显得生气勃勃。况且,这现实与“求仁得仁”的悬殊所造就的绝望,又是确实的。

   两人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。零零落落的乌云飘来,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…… 车厢开过一片磕碰的十字轨,刮擦得哐啷作响。

   “我和你一样,是在日本认识查老板的。”

   因为这突然的话,周西宇回过头来,只见那人也望着阒寂无人的秋原,口气像时雨一般,又沉静了。

   “那是大正三年,我初来日本,还在东京的弘文学院补习日语。他也在东京唱戏,我便去看他的戏。戏台上他青春动人,一瞥一笑多姿而光辉,于我也是像一缕阳光一样,射入又消失。后来听闻坊间流传他的身世,正如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孤独时该有的情形,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柔情,决心要和他认识。和你不尽相同的是,我当真和他成了朋友。”

   “那是我头一年学年毕后,因为没钱和同学去消夏,暑假便在花房兼工,他下午去戏馆前,又常来花房走走,顺带从花桶里捎上一束,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。”他含笑回忆起那段愉快的时光,嘴角掠过一丝真诚的、淡淡的纹路。“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抽大烟,似乎是没有抽的罢。时不时的闲聊中,他得知我是中国来的学生,既不富有,在日本也没有什么裙带关系,有时景况拮据,甚至困穷得吃不上饭,便邀我去与他同住,从此衣食上也算是有了着落。”

   “后来,袁世凯和日本签订《二十一条》的事情从国内传了过来,大家群情激愤,留洋会馆的学生会干事便来动员我一道参加东京的同乡会,时不时搞些社论,往国内译些书籍,做些打电报的工作,我自己也拟些针砭时弊的稿子发给大家。大概就是从那时起,和他渐渐疏远了吧。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,就见着他抽大烟了,慢慢的,也就越抽越多。你也知道,人与人相处久了,彼此那点缺陷暴露出来也就不可避免了。只是那时,他还不像现在这般消沉,但和初时见他相比,确实差别很大了。这差异也在我俩的关系中体现,那时我在学生会做事,有了人缘,时不时请人介绍出去,寻一点小事做,也能勉强维持自己可观的生计了,但仍然和他同住,只是不常见面。我这人闲不下来,想着这糟践人的世道,闲上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悲凉,便需经常往外跑。”

   “那些活动,你怎么不动员他一起去去呢。”

   “我当然是有的,出于自律和责任,像你平日里看到的一样,时不时会在饭桌上同他谈。谈时政、谈人事、谈初心、谈迷失。他国语极好,也会处事。但不知怎的,他就是十分的不屑,十万分的不情愿,大抵还是打小唱戏的缘故吧。”

   周西宇沉吟着低了低头。念起他独坐在窗台上的样子,有些心疼 ——他,是真的不情愿么?那又为何消沉。

   “戒烟的事,我自也是常和他谈。起初他不作声,只顾得拿了烟枪酩酊微醉,后来瘾大了,就变成了大醉,会喃喃骂上几句,似乎打心里就并不看好我做的事情,我也就不再多讲了。再后来,他终究还是不愿再与我同住了,说是东京太闷,想去仙台唱戏,说我有了忙活,不必再寄食于他,其实就是不愿再与我同住。东京闷,仙台就能有什么新的乐趣了么?大抵是这边的国人不像东京那般集结,听戏的少,闲暇的时候也就多了。他离开,我是有些凄凉的,但也只得说‘你快去罢’,不想我们十分牢固的友谊再出现什么裂痕。”

   “这次我来仙台,是因为之前得知了井上彦太郎自幼由外祖母一手带大,因此对母上娘家十分眷念,有回宫城县秋祭的习惯。去年五月,小矶国昭从驻关东部队回国后,东京那边的秘密结社就私下给我们捎了话,授意我们探听些军部的消息,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。我想这秋祭,定是要请唱戏的去了,便决计给他信,询问了下,顺便说要来看他。他草草地回了我句,年初我便把学籍转到了这边,到了他那里暂住下。我托他替我打探军部的消息,他不大乐意,说是完全不想搅这趟浑水,对我爱搭不理。我当然就只得三番五次地同他周旋了,以请他帮我。事办没办成,他都没那么脾气。这次临走前翻脸不理我,一点斡旋的余地都没有,我想正是因为你了。”

   “我一直以为你们很要好。”

   “我很早就明白,他渴求的,和我渴求的,不是一类东西。有些问题上,我们难有共识。但这并不妨碍我珍惜他,同珍惜你一样。我想他也是。现在想想,你的出现,怕才是我们如今最大的共同点了 ——你是我们所都渴欲相遇的人。”

   周西宇低下头,脸色似乎有些负疚。

   “西宇,我说了,我对你们的事没什么想法。刚认识那会儿,也是与你对坐谈心,我便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。即便是以后,我也认为这份爱是极好的。可是爱情也是可以扰乱和毁灭一个年轻人的心,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下,尤其是你们现在爱情的天真味还是那么的重,爱情所带来的自私心也还是那么的明显。你得承认,你之前不敢苟同我的话,只是因为无法苟同我让他赴险,只是因为你爱查老板,不曾在心里近于儿戏地待他。”

   对方一针见血地指出,如秋田上的鹞鹰用利爪撕裂捕获的小鸟,因为爱上查老板,他便成了鸟。

   “西宇,像查老板一样,被乱世种种糟蹋的人,不在少数。鸦片战争后,你看那走在街上的人,一个个身子瑟缩、手脚歪斜,最后患乱发病倒在路边的还少吗?如你所说,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,而我也深知泡沫之下是急流险滩的道理。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作为,也只得由着像查老板一样的他们死去。你爱查老板,我便知你在他身边不能尽力地走,这也是我要携带你离开仙台的原因。”

   周西宇看了看他,陷入沉思,又看着他,不再反驳,诚然有所领会了。

   此时列车过站福岛,车身促刹着晃动了一下。车厢中传来一声清响,掷地有声。周西宇直起身看,赵心川也随他回过头去,只见一位日本老妇人正欲蹲下去抱扯在脚裤边的孙儿,一个木瓢顺势从她背上斜着的箩筐里掉了出来。

   木瓢在原地咕噜咕噜地急速旋转,赵心川看了好一会儿,随即回过身来,笑了。

   “西宇你看,命运就像那瓢一样,触着及转。我同你,你同查老板,上天于我们就是那掷瓢的手。今日你我不存偏见地谈了,彼此也算是有了恰如其分的批评。看来东京这一掷,还需我们时时磨拭。”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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