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东东刘包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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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娘 #周查# #道士下山#

   十二



   《读卖新闻》的分社设在三宅坂的河坡上,山水相连,逐水草而立。周围都是日本江户时期的住宅,客店便位于这片陶土瓦屋之中,算是一户家宅的南屋出租。户主斋藤先生是个嗜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,父上是参与了萩之乱的日本浪士,习剑术,创有自己的练兵馆,是读卖新闻社的股东之一。赵心川过去在新闻社兼职时,有次社里要搞篇关于东方戏剧的研究报道,他接了拟稿的任务,即兴向同事们阐述中国戏曲与日本歌舞伎的异曲同工之处,讲《牡丹亭》,讲汤显祖,言及精妙,被其赏识,后常邀赵心川来家中论茶道。起初周西宇还很欢喜,觉得此住处甚是清静。屋内铺草席,被榻洁净,隔扇、矮桌一应俱全,墙面的挂轴边甚至还有一两件钧瓷安放插花,屋外也能听见舂米和水车拍打塘水的声音。直到安顿下来的几日后,他看见一群赤膊武士在塘岸习武,才知道一水之隔的,就是日本的陆军省和参谋本部。

   “你我在这里,出了门尽量穿学校的制服和皮鞋。”赵心川这么告诉他。言下之意是此处求安生,寄人篱下没有别的法子想。

   但,真的只是寄人篱下么?

   经历了上次井上彦太郎的事后,周西宇惟恐他是有别的心思,但既已住下,也就不大好再反对。那位人称斋藤先生的斋藤廉也,时不时便邀赵心川去正屋里喝茶谈天,拿些生涩的字问他,要他讲解,都是研究中国的文献。对方身着黑纹付羽织,俨然正襟危坐的表情下,总是非常准确、平静、客客气气地讲话。对于他看似谦逊,实则生硬的“求知”,周西宇既不表示拒绝,也不表示有交谈的愿望,使得斋藤也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。初来的几日,竭东道主之责,两人的食膳也是府上管,家眷每日毕恭毕敬地端来一菜一汤。从竹笋、蜂斗叶点缀的散寿司上,周西宇看得出此人极擅长待客之道,但正因如此,他反而觉出了其中的过犹不及,端着碗筷,菜夹了又放下…… 仿佛眼下是鸿门设宴,颇让他有些心神不宁。

   此后,他便婉言谢绝了饭食,很少再呆在屋里。

   白天,他挟了书同赵心川一起去上课,路上买两个粗饭团吃。没课就在会馆的门房里寻些报纸打发时间,等天黑再回去。所幸两人一出了三宅坂,便都活跃起来。学年的排课表一到手,赵心川便立即试图吸引他参加社会活动,周西宇答应了。对方口中的“零丁会”差不多在每周六闭馆后举行,待洋房里学跳舞的人散尽,结社的成员便一个个溜进门房,以满房的烟尘斗乱之中会晤,在油灯的曳曳微光之下交谈,传情报、谈护法、吊烈士、斥军阀…… 直到拂晓前,才悄然散去,一个个相拥而别,于无限的振奋与遐想中感到愉悦、正直、清醒。

   周西宇曾问他,为什么要取名为零丁会?那人微微一笑,携他于熹微的晨光中走出会馆。“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…… 西宇,我们都是要在这零丁洋里留取丹心的人。”

   那一刻,周西宇听他热忱地念完,只觉前路波涛汹涌的洪水里,千百年的龙椅从塌陷的台阶上滚落了下来,冲过两人身侧,怅然地遗失在了身后的一片汪洋之中…… 那些曾经被酒、被爱情、被玉珍的信弄得头脑里一派糊涂的空想与惘然,似乎都在那一瞬间,消解了。被洪潮带走,无影无踪。

   自那以后,周西宇便常常去听他演讲。

   零丁会里也有几个别的雄辩与辣手,但骚着痒处、碰着痛处,都不免要落下些难堪的口实。只有赵心川,愈是压抑,愈是激越,言及时代的心搏,仿佛要放出浩大闪烁的光来,激荡起伟大的情怀,崇高的使命。每每这时,大家都非常注意地倾听着,渴望从他那沸水的烈火上,汲取回信念的光辉。

   “我们曾用鲜血去喂养过,但从没有喂饱过他们 ——北洋政府又背叛了我们。段祺瑞已决心出兵,武力镇压西南护法。多么荒谬!他们一次次地声称要“再造共和”,又一次比一次更癫狂地攫取它。如今国内变革不时更迭,你们的父母、兄弟姊妹每天闻着风声躺在床上,不知道明天又会由谁来主宰自己的命运…… 能和在座各位并肩,我深感荣幸。因为你们勇敢地站了起来,组成力量,为自由去讨伐他们的独裁。同时,对于其中的悲切,我也感触良深。因为即便是我,也不知道这份力量会有多么微薄,也许微乎其微…… ”

   “我有一个振奋的消息,就在上月的七号,这片大地的北边陲,屹立起了一面新的旗帜。俄国人民同我们一样,勇敢地站了起来,组成雄厚的力量,奔向帝位,去分割压迫他们的御座和集权,他们成功了。邻国们骇破了胆,正和我们一样,惊心动魄地注视着他们的人民将臆想变成现实。如今美国、日本等十多个国家带着恐怖注视着暴乱,准备干涉…… 我们的护法斗争和他们的十月革命,也许两者奋战的目的略有不同,但希望却是趋于一致的。我相信,这份成功将很快传遍世界,会有更多的旗帜如雨后春笋般屹立起来…… 目前,我们所面临的困境,是田中义一那帮幕后黑手。我们身处日本,这是我们的优势。所以我们一定要利用我们的优势,为国内南方的战士们送去最及时、最准确的情报,好让他们在面对北洋军时,能用尽全力,砸个粉碎!”

   “好!”长桌后面的人按耐不住激动,轻轻地叫了起来。

   “砸他个粉碎!”

   “请讲下去!”

   “后面静一静。心川,请继续…… ”

   “…… ”

   周西宇靠在门边,聚精会神地听着,看他思想投向未来。他讲的十分成功。虽然并非无可挑剔,却很有表现力,这赋予了他的话里一种积极进取的智慧,显示出别人少有的,朝气蓬勃的灵气,因而感染很强。连着好几次听下来,周西宇似乎有些理解当初查老板为什么会选择和他走到一起了 ——赵心川是一只比他还要好的夜莺!且不是关在戏园子里的,而是如清脆嘹亮的流泉,奔腾于深林山涧。

   演讲结束后,人群渐渐闹腾了起来,掩盖了平静徐缓的气息。这几个月,零丁会的人越来越多了,新加入的社员不断涌进来,士气动员又在赵心川的演讲中达到高潮…… 周西宇看看四周,身边一个个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,似乎又让光亮的屋里恢复了渣滓的暗淡。

   赵心川被一群人团团围住,周西宇不等他,转身走了。

   出了会馆,门口是昏昏欲睡的看门人。离赵心川散会出来,起码还有两个小时。临近年底,东京的夜晚已颇冷。他搁下取衣号,从门房取过自己的制服和皮鞋,往布衫外一套,便沿着柏油路面,朝路灯照亮的市中心走去。在那里,周末又聚集着另一类人,他们和他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,漂洋过海而来,却有别于会馆里聚集的那类,并不选择拯救自己的命运,而是沉溺于昏昏沉沉,毫无知觉的探戈之中。

   在学校时,周西宇就常看他们挟着装潢精致的洋书,肘弯撑开着走,虽大多剪辫,也仿佛捏住辫根。此时一个个挟着女伴从电影院、剧院、各色游艺俱乐部出来,又仿佛阔得不耐烦。这些鸟男人,家里大多都是都督的亲戚,姨太太的儿子送出来的,搽雪花膏长大,生得胖而圆,为赵心川那一类所诟病。他们既不关心时事,也从不承受彻夜难眠的煎熬,日常最恳切详细的事,就是赶时髦。而这赶时髦,也是完全跟着别人学。跟着赞赏,跟着诋毁,跟着去掉带腿的双片眼镜,跟着兴戴夹鼻的圆片眼镜,完全不考虑自身是否真的需要。周西宇形容不出这不合适来,单是走开也不容易。遇上洋人,他们笑面承迎,毕恭毕敬地听说话。遇上日本人,他们作揖未终,谢罪似的一式点头。遇上周西宇这样穿得寒碜碜的国人,就仿佛闻到了遗老的臭味,定是要白着眼睛走过去才行,好像他才是夹在他们里面的那个低能儿。对于他们视虚荣为主动力 ——明为“学院气派”,实为“心胸狭隘”的不合世俗,周西宇也并不看重。他们要走过去,就随他们走过去就是了。

   他沿着热闹的大街走着,走着…… 经过银行、赌庄、歌舞厅,富丽堂皇的酒店…… 于所有能透出的缝隙中,寻找查老板的影子。

   没有,都没有。

   最后绕了一圈,他回到会馆。那时刚好撞见赵心川出来,两人彼此招呼着肩背一碰,又一道回去了。

   回到三宅坂,斋藤先生一如既往遣家仆来请赵心川到正屋里去坐。周西宇合了拉门,一个人盖被躺下,疲惫地吹灭了灯火。漆夜的寂冷缘腿而上,一直爬进胸腔。周西宇听屋外传来轻轻的谈笑声,月光映在挂轴的“无念”二字上,流动得深不可测。左右摘去了枯花的钧瓷仿佛正滴下血来……

   领略着这一屋子慎人的冰冷,这里,也没有他的影子。   

   元旦将近之际,周西宇偏不忍耐几天,终还是从三宅坂搬了出来。那时留学生会馆有个学生家境困难,家里有母亲和弟妹需要养活,不能再留学,就回了国,会馆的公寓这下正好空出一张床位来。周西宇瞅准机会,同赵心川合计了一下,便辞别了斋藤先生,一个人先搬了进去。交完房租,身上只剩下几十枚铜元,却要靠它们维系着撑过正月。学生寓所十分简陋,房间除了靠壁的板床,就是一桌一凳。走道有个煮饭的老妈子,中午卖些乌黑的菜干和黄米饭,周西宇每天便去打上一碗,拌点盐和干辣椒大嚼下去,算是勉强饱个肚。因为正值极冷的时节,一夜苦寒之后屋内总是特别的冷,清晨五点他一冷醒,就起床去井边打水,然后冒着寒风径奔图书馆。在那里,阅书室的铁火炉烧着几片硬煤,热点水,再扳些干烙饼泡着,一顿刺痛肠胃的早饭便这么将就了过去。那段时间,生活伴着紧张和焦灼,他患上了胃热病,瘦损了许多,但还不打紧。好在元旦的时候赵心川提着门松来看他,两人一起扫了扫败壁,煮了碗跨年的荞麦面,临走赵心川又给他找了一个取暖用的炭盆,也算是帮了他一点艰辛时的小忙。

   再后来,迎完了“年神”,又住进来了一批新的留学生,走道里一下子变得切切察察了许多。年轻人因为公共浴室的用水问题,和公寓的管门人闹了纠葛。时间长了也不解决,大家便撺掇起来,每天都派一个人有所要求似的去敲他的水烟袋,管门人怒了,于是双方开始对彼此进行严重的诘问,吵得不可开交。数日下去,连周西宇都烦了,新生们也以“前辈负有指导责任”的名义来敲过他好几次门,要他讲话,问这问那。敲门,不应。叫他,不闻。那就只好切切察察了。恶毒的学舌之下,对他再没了什么好声气。幸而那会儿他已经开始在外面寻工作,于是不等赵心川搬过来,他便又搬走了。

   这次他搬了很远,搬到了城南的霞关。

   那已是春二月的时候,因为是外务省的所在地,周西宇很快在一个外国公使馆寻了事做,也就顺势在那边住了下来。租的是一个日式的小书斋,带一个西南的小花园。虽有些破败,却是窗明几净。拉门上绘有伏在古树下的梅花鹿,屋角还生着些折樱花,羊毛状的白霜挂在枝上,十分清香。户主是个很和蔼的日本老妇,没有子女,大约几年前老伴过世,就成了孤孀,发鬓都花白。不同于斋藤先生给他的印象,周西宇对眼前伛偻的老人很有好感。租金虽稍贵了些,但对方承诺会照看花园,清除芜杂的草,周西宇也就决定了。

   事实证明他这次租的很对。

   春天正是融雪的时候,二月的东京湿得可以拧出水来。清晨他勉强穿一件单衣,就这么懒洋洋地起身,光着脚踏过流水中的暗色石头,往西墙的竹丛下拧了几片青叶泡水喝,那里种着些许茉莉和珠兰。泛着雪片与水光的屋外寒枝雀静,仿佛那个西窗下,曾经的花园。

   周西宇站在拉门边,阖了眼,聆听冰凉的雪水滴滴答答地溅在青苔覆盖的石井栏边。梦里压下、忘却又四顾的影子,终于还是涌上了他心头那片雾蒙蒙的田野。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
  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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