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东东刘包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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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娘 #周查# #道士下山#

   十五



   次日深宵,查老板去听了赵心川的演讲。那时已经是快要散会的时候,最后一辆有轨电车拖着一丝暗淡的余光回过街角,周西宇将他拢在身侧,左顾右眄着悄然穿过冷清的大街,进了才可辨色的会馆门后。

   二楼的洋房里只点着一两盏遍身油腻的玻璃灯,光线很暗。在狭窄的大厅尽头,赵心川目光敏锐地攫到了蹩进屋内的两人。他迟疑了片时,才继续说话,沉稳平和的声音表明了他并不打算为老交情而延宕时间,对方很善于在这种时刻摆正自己的位置,这一点上,大家也一向对他评价很高。事实是,他的品格在这里赋予了他一种比演讲更强的吸引力,像一盏“明净若不灭”的灯,或亲或疏,都显得生动、明亮。

   来听演讲的人很多,但逢轮到赵心川讲话的那天,一排长桌常常挤坐着三四个人,也有不少人站在门边、走道,甚至还有人坐在窗台上旁听。连查老板都看得出来,他这“戏台”极受欢迎。整个后半段,周西宇都拢他在门边专注地听着,听讲台上的人说尽他的感想、他的看法、他尽可能完全了解到的局势…… 用热情、在理的话为大家勾勒出一幅很少隐瞒,可以为之奋斗的革命前景。和周西宇不同的是,对于他演讲里热切的召唤与希望,查老板并未蒙上一丝感化,反而全程都是疑心极深的目光。仿佛在看的,正是一个自讨苦吃的人,就要跌得头破血流。

   演讲结束后,谈话由一人的侃侃而谈转为了多人的泛泛交流,很是热闹。赵心川趁着谈兴拿过一叠还没裁开的册子抛在桌上,一本本递给身边的人。“这是这个月的《新青年》,我将孙先生三月撰写的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文附在卷末。还有国内的《申报》,上面刊载了陆征祥、顾维钧他们这次赴巴黎和会的进展,估计下月初决议就要出来了…… 翔宇,你帮忙发给大家传阅一下吧。”

   人群领着册子互相耳语起来,摇头又撇嘴。演讲一结束,大家就注意到了靠门立住的两人。因为打扮入时,加之有点轻浮的样子,查老板很是惹人注目。大家都把他看作外人,不住地向他投去询问的神色,一面看他,一面谈话。被看的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自身与环境相去甚远,当然,这一切激发出的已经不是怯懦,他果断用赛过冰霜的冷眼回敬着那些盯在身上的目光,两片薄薄的嘴唇因无声的批评、苛责而抿得铁紧。于是就成了,他既不看他们,也不谈话,戏谑、冷漠的神情挑衅十足。

   有那么两个性子直率的人耐不住了,把周西宇叫到一边,不客气地看了看他,又瞟向查老板,“怎么,那位穿和服的英俊公子是你带进来的?”

   “是的,是我。”周西宇生硬地应了声。

   两人拉长话音彼此看了一眼,又看向他,面带责难。“这样怕是不大好,他哪像是我们的人啊?”

   “我看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。”另一个人无不讽刺地补充道,仿佛受到了可耻的侮辱一般。“他是中国人吗?你怎么会带他进来?”

   “他是中国人,是我把他带进来的。什么样的人可以带进来,这我清楚。”周西宇用冷淡的调子同他们争起来,但也知他们的话并非无理。“…… 他只不过是初次参加,没什么好挑剔的。况且,心川也认识。”

   “但我不觉得赵心川会带他进来。”

   “你看他那副表情,又是日本人的打扮,即便你信得过他,现在外面这么不太平,他今晚又这么一出现在这里,你让大家怎么想?”

   周西宇被驳斥得有些难堪。他明白,这是勿需说的。同时他也知道他俩的话代表着大家的意见,于是就不再说了。

   两人有所不耐烦地离开了他。

   周西宇站在那里,侧身瞅了眼他的美人儿。只见对方没在一片褪色的长衫与制服之中,好看的、刮得净净的脸上无不透出紧绷的敌意。在周西宇看来,他那是伶人身上才有的,所最能引起别人好奇、生疏,甚至爱慕的行事作风 ——一种轻蔑的优越感。此时的他,相比面对自己和赵心川时,无论是腔调上,还是态度上,都要傲慢得多。然而围在他身边的,并不是什么卖弄风流的纨绔子弟或假装斯文的好色莠民,而是他们在异乡所能寻到的,最真实的国人。认识到这一点让周西宇觉得很不好受。

   另一边,查老板因为迟迟寻不到他,心分外地寂寞,捏紧的双手开始不停地,神经质地拧着袖口,泄露出他愈发的不安…… 那晚,他孤零零地成了一个人。只有那个发册子的青年走过来友好地同他握了个手,并递给他一本国刊。

   查老板微微鞠躬答谢,十分拘礼地接了过去,握住了他的手。后来他才知道,那人叫周恩来。


   散会时天已拂晓,天气虽湿润、夹着小风,但并不冷。查老板落得一身轻地走出会馆,立在路边,等太阳温和地来晒他。周西宇跟在他身后,看他像个过惯了戏场的人那般伸伸懒腰,仿佛刚陪他演完了一幕荒诞的诙谐剧,同激情与欢娱毫不搭边,柔软而又轻快的步子仅表明,他已经将会上那些“愚不可及的疯话”抛在脑后了。

   他看着他。那人回过身来,轻轻碰了碰他的手。“天儿挺好,我们走走吧,我还不想回去。”

   周西宇蔫蔫一笑,“嗯。”

   两人一路往附近的商业街走去,恰巧碰上集市,查老板递过几个铜子儿,往丛丛芬芳的草药摊里拣了两把药草,又买了些福橘。念及他戒烟不久,周西宇带他去了新开的西洋糖店,叫掌柜舀了两包夹心糖给他。

   “发财发财,今早的第一个客儿…… 公子拿好。”

   查老板捧过锦盒,剥了块含在嘴里,甜丝丝的,嚼着显出幸福的脸色。

   周西宇替他拿过药草,付了钱又拢着他离开了。两人漫步在大街上,周西宇不想说什么表明他情绪很好的话,对方也仅把他的沉默理解作疲倦的表示,一心一意地剥着福橘吃。

   两人前方,一个花魁由两名年幼的秃引着过街,身后跟了数位新造和保镳,因为道中身姿扭得很漂亮,身侧聚起一汪沸沸腾腾的人流。查老板停下来看,隔着对街远远地欣赏她轻盈又慵懒地迈过来,看她繁复、华丽的龟甲笄和定纹缎饰了一身,缤纷得格外博人眼球,上面绣着花魁的艺名。

   “扬屋,桃娘。”他剥一瓣福橘塞进嘴里,喃喃地念了出来。

   “走吧。踩那么高的木屐,跟个牛车似的,够瞧老半天的了。”周西宇被不愉快的念头烦扰着,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“你懂什么,走得慢才有意思呢。”

   “都是些扮媚和扭身子,一个劲儿地出风头,搞得像煞有介事,能有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“大部分观众欣赏的就是这部分。”

   “可是我完全不喜欢这一部分。”

   “你什么意思?”那人侧过身来,这话仿佛一枚毒针,立刻引起了他锋利的目光。

   “为了亲近、讨好男人,可以是任何样子地扭曲、糟蹋自己的肉体。这样的生存方式太残酷了,我不喜欢。”

   “残酷?”他重述着他的话,也站住了。“但也许她在干这一行之前,生活对她更残酷呢?”

   “那就一定得公开地、长期地、报酬丰厚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吗。”周西宇不想再看,无法抑制地强调了某些字眼。

   “所以你觉得,我们这样,也是我在向你出卖自己的肉体了?”他直盯着他,似乎是要看穿他。

   周西宇不自觉地迎住他的目光。

   “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,这具活生生的肉体也有拼命挣扎的时候。难道你就没有想过,它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众多观众面前,也会被羞辱、嘲弄冷得瑟瑟发抖。你看它是哑的、笑的,是因为别人无心蔽护它,它早就哭喊不出来了,只得忍着、受着,被流言、被反噬…… ”他说着拧住了手里的福橘,拳头滴下糖渍汁来。“你今天如此无可奈何地在心里责备我,何以要在那个时候让你为难。你怎么就不想一想,在我那么眷恋你,为你做了那么多牺牲后,也怜悯一下我的难处呢。”

   周西宇惊异地注视着他,原来他是明白的。

   他听他揶揄的话,看他一字一句地模仿着他和赵心川那种生硬、冰冷的态度,眼泪模糊了视线,双颊也因抑制不住的愤怒而抽动,仿佛一下子刻上了许多“生”的苦纹。“…… 你们和我大谈爱国主义,谈殉难的烈士,我可以配合你们扮演得很逼真,只要你乐意,我甚至可以对在场的每个人都说上一句令人愉快的话…… 但是,我想你也不希望,我只有在床上才和你自由自在的。”

   他说着沮丧地别开头,缄口不语了。在那一瞬间,周西宇明白了他为之痛苦的弱点,立刻就懊悔了。

   他咽回了要说的所有话,只是将他紧紧搂在心口,好像失而复得一般,迎上了他咸湿的嘴唇。“你不想去,以后就不去了。”


   快傍晚的时候,赵心川提了半只烧松鸡来看他们。周西宇约了他一起吃饭,算是给查老板接风洗尘。对方一到就坦然亲昵地同他俩拥抱了下,随后又一如既往地在拉门外盘腿坐了下来,一脸平和明朗。“翔宇回国了,下午去送他,耽误了些。”

   查老板端来矮桌,打开枣罐沏了碗薄茶给他,又片了些松鸡放在盛着天妇罗、寿司、炒豆芽的点心盒子里,一并推到他面前。正如人们久别重逢时常有的情形,谈话久久都不能入辙,三人简短地问着,答着,努力追忆起过去那亲密的交情。最后还是赵心川,将话题重新带回了开头一语带过的问题上。

   他夹了口煎鱼放下筷子,向查老板愉快地一笑。“所以,这次来又打算待多久呢?”

   “我让他留下。”周西宇抓过他矮桌上的手扣住,那么自然,像是早已决定了不能更改的事情。“他已经戒烟了。”

   “戒了?”赵心川倾身看着他,惊诧又欢快的目光好像在问他,也是很意外。

   查老板没说话,毫无己见似的让周西宇扣住手,不顾一切的原因和决心该是不言自明的了。

   三人沉默着,赵心川久久注视着他俩十指相扣,懂得了。既愉快,又不愉快。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周西宇,对方却只是像爱护孩子般,小心地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赵心川叹了口气,妥协了。“也好。”

   他说着起身走了。傍晚的霜冻给丛丛芜草的小花园濛上了一层繁星似的细珠,一颗、一颗…… 随着他离去的背影落入土里,暗淡了下去。走到中央,那人不知怎么的,又回过了身,冲着他俩淡淡一笑。这种微笑是只给予他们两个人的,比平时那惯有的笑容包含了更多的含义。他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他们三个是朋友,因为他的两个朋友彼此相爱,因为他明白了这份爱已压倒了别的一切,也因为他发自内心的爱着他的两个朋友,比起留取丹心,终究还是更希望他俩能活着,笑着,过得幸福。

   此后,他这般笑容,周西宇再无缘见过。

   他凄凉地跟了他两步,停住了,胸中一阵战悚。表面上一切如旧,但周西宇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什么东西,在那一刻随着他的离开,断了。

   


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
   

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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