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东东刘包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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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娘 #周查# #道士下山#

   十八



   凶讯不期而至。

   迟暮即凋零,周西宇听见打门声,去开门。傍晚的风贴地而来,扫门槛细碎的枯叶拍溅上他的衣襟,给他非常的萧瑟和冷气。急促、惊惧的叫门声中,来的是那个会馆昏昏欲睡的看门人,两人也算是见过几次的熟人。

   “老崔?”周西宇叫了他声,有些料想不到。

   “赵心川出事了!”对方气喘吁吁地交给他一张油印的纸条,一脸惊魂未定,仿佛遭了雷劈。

   周西宇拿了过来,展开它,读遍上面心惊的字。他接了这突发的坏消息同他交待了几句,便阖上了门。

   日光消却,天气又阴晦了,初春的乍暖还寒如荆条,笞得院落里草木轻抖。他走到院中央 ——赵心川离开时回身一笑的位置,把视线垂下,不觉全身一冷。暮色夹着近夜的霜冻,在他身侧收了黄惨惨的光线,濛濛细珠随将近的满城风雨逝了芜草尖,落入霉湿、阴暗的土里…… 周西宇站着不动,接了几滴冰凉的水珠流过手心,攥紧了手。

   他该是想得到,倘若黄昏,黑夜自然会来,但不曾想这么快就竟如所料了。

   良久后,他往屋檐下侧了侧头,悄恍中觉醒 ——那人站在过道边,对直望着他,一如秋天的初雪。这抹雪,曾经一见了阳光就要融化,这次愈发暗淡的光线也倏然消失,他从容、无力地转过身,背开他怔怔地回了屋子。

   漫长的黄昏就这么一刻、一刻地拖过去…… 令人窒息的夜降临了。

   周西宇躺在卧榻上,清醒着,再也无法平静。外面起风了,它凶恶地号叫着,携暴雨拍打门板,冲击哐啷作响的窗扇。周西宇两手按在心口,始终望向桌沿的蜡烛,看它浑身一点一点吊满了凄白的蜡花,发着落寞而温柔的光,微光打在下面压着的那张油印纸条上…… 一阵迅风破窗而入!掀起脆页一闪,守着爱情的最后一缕焰光被吹熄了,抹去了他彷徨于明暗之间的脸色。

   周西宇撑起身来,循向身侧,一手轻轻握住了那人背对自己的肩头。他听他睡梦中均匀、阖眠的呼吸,向后捋了捋他的额发,在他额上无声地吻了一下。随后他拉了拉被角盖好他,迅速起身,掩上雨衣迈入了屋外的泥滩和大雨之中。

   查老板静听着大门叽嘎地叫了一声,流下泪,默默地睁开了眼睛。


   外面黑漆漆的,风雨交加。下落的雨点就像是玻璃小珠掉进了黑暗里,一切东西 ——远的和近的,都只能看个模糊,隐约好似碳笔勾画的轮廓。周西宇顶着风,冒着雨,趟过了乡郊的泥地来到马路上。来往的车辆驶得很疾,发出电火随的光芒,他沿路走着,遇到每一条车印都止步,最后他往稀疏的车灯间拦下了一道光,径奔会馆。

   临近午夜,闷雷忽然响了,大雨倾盆地往下灌。周西宇下了车穿过街角,看那个来回踱步的人影溶在闪电的青光之中。

   “老崔。”周西宇走过去叫住他。

   “阿呀!周先生,你可来啦!”门口等他的人像是得了宝贝一般,宽懈地叫了出来。“我听你吩咐留着门,一直没敢走。日本人下午已经来搜过了…… ”

   对方说着往胸前掂了掂两手,周西宇看他一副可怜、疲惫又失措的样子,略略按了下他的肩头。

   两人一并进到会馆,二楼的洋房里一地狼藉,柜子都被翻倒了出来,到处都是散了的纸页和日报。此时的零丁会,被抄去了往昔的热闹,人已甚为寥落。危险已及,大家自然是该散的散,该逃的逃,只剩下三四个人头还聚集在屋侧,阵阵言语夹着叹息,慽从中来。

   他一进屋,大家都没有话了。

   周西宇看他们毫无动静地站着,好像一段段劈了的呆木头,不禁感到一点微微的悲哀 ——大抵也只能如此了。

   他拾了一张油印的纸页,同老崔带给他的那张一样,上面印着赵心川的被捕照,照片下“支那、间谍罪、窃密军部情报”几个字眼赫然在目。

   老崔站他身后,把日本人来搜查、贴通告,得知赵心川被捕的事情同他详细地叙述了一遍,没漏掉任何一个看到的细节。

   “他被捕,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周西宇拿着纸页抬起头,这是他的第一句话。

   “至多三天前。”屋侧一个声音答复他,发颤又沙哑。“我们的暗探在礼拜四给了他电报,让他立即离开。该是他一拖再拖… 不肯走。”

   三天前。

   周西宇走到桌边站定,雨水在他脚下淌了一地…… 那是他来看他的那天。

   “哎哎… ”

   “怎么会这样…… ”

   “简直就是自寻灭亡了…… ”

   另外几个人小声地说,脸上都装着哀慽的颜色,口气跟报丧似的,更加惨白了。

   周西宇往桌面搁下纸页。他曾看他俯在这张桌上,不分白天黑夜干得劳乏,做着青年的好梦,奉献了许多时光。

   “他被关在哪儿?”停了一会儿他又问。

   “关在三宅坂的监狱里,那儿看守得非常严密,幸而我们探听出来了。据我们的人得到的消息,是有人告了密,陆军省的人才下令捕拿他的。”

   “谁?”

   “他的房东,斋藤廉也。”

   周西宇前额闪过几丝皱纹,事情的真相是显而易见的了。以那个斋藤的城府来说,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,不管赵心川住那里是不是利用了他。

   “这… 这可怎么办呢?”老崔前进几步,焦急地问。

   “救他。”周西宇肯定地撂下这两个字,迅速、敏捷地绕到桌后,往灯罩下摸了一把隐藏的钥匙。此时的他,已经在精神上苏醒过来,更有力地推动着他在当下的情形去采取行动。

   “监狱那边我们还没有确切的消息,你不经过合法的手续是很难办到的…… ”

   “军部这么快就发了通告,却没在军事法庭开审,就是要处决他。”他镇静地说,扯了台灯径直往窗边走去。“截囚车在这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,我们也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再见到他。他手上掌握了太多东西,日本人会想方设法撬他的嘴,把他折磨至死,事后再声明这是为了城中治安的需要,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了。”

   他说着走到窗边,抓过灯柄一击打碎了锁死的窗户,伸手下去小心谨慎地撮开烂树,往窗沿的拐角处提了一个小箱子上来。

   老崔凑上去,目瞪口呆地看他将箱子搁到桌上,敲了哗啦啦的冰雪打开。里面装着一把手枪、两夹子弹、一柄短刀、一块表,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和几叠照片。这些都是赵心川藏在这里的,为了以防不测,也只有他知道。

   周西宇拿出枪,拂拭了下枪面。

   一刹时中,屋里静得像坟墓。

   屋侧那几个人懂得了他的意思,惧怕了,愈加往后退去,好像他们应当退让似的。那个开口答复他的人斟酌了下情形,也退了两步,他开始表演哀哀的表情,说一些自以为劝阻,其实是替他胆怯的话,但因为难于直说,措辞也就很含糊了。

   大家都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,夹着神情的哀冷和低泣 ——救他?怎么可能呢,他也是要自寻灭亡的人了。

   周西宇听他们沥述着骇人的低语,知道自己的动作给他们怎样的危险,同时也清清楚楚地知道,如果他不这么做,赵心川就注定没救了。

   当下还有别的选择吗?没有。

   想到对方平日在这里的付出,他又很听得出那微微的悲哀了 ——零丁会,果然是伶仃无援么?

   周西宇默默思忖了片刻,将手枪别进怀里。眼泪是绝不能洗掉命运的,当哭,那也是以后,现在赵心川还没死,他就得做点什么,而不是由着他死去。他整理好一切,提了箱子径直往门口走去,不愿再费时光去探究事因,临走也不看那几个。零丁会的人向来鄙薄他,自然是不能指望他们的信任,如今日本人来抓了人,个个都自以为无望成这样,周西宇更是不能指望在这里寻到他们的追随。

   走到会馆门口,身后一个声音急切地叫住了他。周西宇回过身来,是老崔。

   “周先生… 周先生!你等等!”那人追着他奔下楼,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眼镜,呼哧呼哧地直喘气。“我… 我和你一起去!”

   他涨着脸说,似乎是下了绝大的决心,口气也是一种确信他理应得到帮助的肯定。

   周西宇凝视了一下他平日里坐门口昏昏欲睡的脸,看得出这对他来说万分困难,但独有这回,却是非常的勇猛了。

   患难见真知,这让周西宇感动地笑了下,“好。”


   两人叫了辆车,趁夜去到三宅坂。

   雨越下越大,瓢泼似的溅在泥路上,天空浸着闪电的光芒。周西宇在陆军省对岸的五十米开外叫停了车,避开大街,摸黑往前方走去。老崔打了伞团头团脑地跟在他身后,袍子浸着水,和他一样湿、一样冷。触到探照灯的范畴,周西宇往旁边一闪!让他跟上,警觉地摁过他低下。两人蹲着前进了几步,把身体藏到岸边的深草丛里,对岸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。

   周西宇向他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,等待着。

   一束似阳光洁白的光柱晃过河塘,漆黑的水面发出细针般微微闪烁的光亮。积水流进塘里,塘水有些涨,但还不太满。等到了后半夜,岸坡的草地都淹水的时候,下游该才会开闸泄水。

   探照灯射过灌木丛,往远处去了。

   周西宇隐蔽着抬了抬身。丝缕暗白的闪电伸进夜里,将对岸的监狱照成纯青透亮的铁色。大铁门上,两名持枪的哨兵站在铁丝网后来来回回地走着,如摇摆的鬼影。探照灯去了另一边又掉回头,闪闪的像颗鬼火。

   周西宇低下身,赵心川该就是关在那里面。

   老崔蹲在他身侧,惊恐地睁着细眼,隔着灌木丛向外张望,这会儿连气都不敢喘了。

   亏得打雷,周围映出一条条有力的光线。周西宇从躲藏的地方,用坚定的,鹰隼般的眼睛,探查着每一道细节,在心里记录下一切。他寻找着一个可以迁延时间或逃掉的机会,却不知该怎样去接近,好像有上千条理由说明去接近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他想着背回身,往灌木丛下靠了靠,一下子注意到了街的斜对面,一个人挑着粪桶从宅邸里出来。

   办法有了。

   周西宇侧过身拍了下老崔,对方似乎吓了一跳。

   “阿阿,周先生… ”他压低声音说,惴惴地拿袖口擦了擦满脸溅水,也不知是否出汗。

   周西宇看他身上发着抖,蹲久了有些呆弱木鸡。他一手摁住他肩头,把手里小箱子递给他,明确、冷静地冲他耳语了几句。

   对方抱住箱子,十分用心地听着频频点头。

   周西宇倾回身,将表上好弦递给他。“塘边等我,时间到了我还不回来,你就自己走。”

   老崔点了点头,接了他的信赖站起身。他理了理袍子打好伞,周西宇点了个头,他便提了箱子一步步向斜对街走去。

   过街的时候,他倒吸了一口寒气,心口扑腾扑腾地跳,近乎不自觉地要折回身。但是 ——他一感觉到自己的软弱正是他之所以活得这么悲哀的原因,坚定要往前的心情就更加强烈了。

   他走到那个挑粪的身边,佯装镇定地笑了笑,往布马褂里掏出一根纸烟。“这位兄弟,收便桶呐?”

   那人眯起眼睛,接了烟,让他凑近点火。

   老崔看他打着哈欠吸了几口,却不搭话,只是用看“支那人”的眼神将自己上下打量。

   他想了想,又往布马褂里摸出几枚洋钱,笑嘻嘻地垂着身子递给他。“您看,雨这么大,要不咱借一步说话。”

   他正了正自己的日语发音。那人把几个银元放到耳边打了打,斜瞟他一眼,随后龇着牙狞笑起来 ——显然,这钱打酒喝是绰绰有余的了。

   周西宇远远地看着,看那人放下了竹杠。待对方一被引开,他便迅速走过去挑走粪桶。


   他挑了粪桶走到桥边,手往下拉了拉斗笠,不急不慢地朝对岸走去。探照灯照亮土黄色的桥板,周西宇瞥了眼桥下冰冷的塘水,看几根横梁在微微流动的水面上轻轻浮晃。

   “站住,谁在那里。”前方传来一声粗暴的喊声。

   “自己人,自己人。”周西宇躬了躬身,下了桥依旧不急不慢地往前走。

   监狱门口,一个看守注视着他渐渐走近,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 ——有时候,最明显的的方法往往是最有利的打法,周西宇希望自己是对的。

   他走到铁门下,说了句收便桶,头垂得低低的。

   那看守瞅了眼他挑的粪桶,臭烘烘的,踱开了,给他放行。周西宇径直进了铁门旁边开着的小门。

   他一路往里走,根据墙上的铁牌寻往牢房。路上遇到几队武装的卫兵齐步巡逻,他停下来,恭敬地垂身让道,等他们先走过。

   关押室亮着灯,门半开着。

   周西宇闪到一旁!躲在墙壁的阴影里默不作声。透过门檐哗哗的雨隙,他观察到掌管牢房的只有一个看守,且小酌着酒。

   这正好。

   周西宇蹩进门,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竹杠,说了句收便桶。里面的人瞅了他眼,不再管他。

   那看守一口灌下去,正愉快地舔着嘴唇,忽地眼珠瞪大,双颊猛烈地抽动了一下!周西宇捂住他嘴,往他的脑后勺一击尖刀,放倒了他的头。他迅速回身闩上门,拣了那看守裤袋的钥匙往里走,经过很多囚间,轻叫着寻找他。

   几个人一瘸一拐地贴到铁门上,像尸布挂在墙上那样看着他。那一个个不作声的,血脬的眼神,不似盗贼、凶手或奸细,反倒像是造化弄人,将他们丢进这里,遭了惨无人道的一切。

   其中一个人用中国话对他讲了一句,“新进来的在后面。”

   周西宇看着他愣了一息,迅速往牢房后小跑去,跑到最末尾,他找到了他。

   “心川… ”周西宇抓着铁门轻叫了起来。一滩人影瘫在墙侧,一动不动,毫无生气。

   周西宇擎过走道的煤灯,试了几把钥匙打开门。

   铁锁哐啷一响,他进到囚间,地上满是斑斑的血迹和血水的细流。周西宇跑过去跪下身,翻过他,一丝余光足以映出那人浑身的棍棒伤痕…… 血肉模糊的膝盖下,他的双腿已经被打断了。

   周西宇放下煤灯,扳起他的头,抱他血秽的躯身放到怀里,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视线 ——他是来救他的,可没想到日本人下劣凶残到如此地步。

   “心川… ”他又叫了他两声,竭力压制自己,仍然流下泪来。

   眼泪滴到伤口上,怀里的人微微颤动了下,终于抬起囚困的双眼 ——那双曾经明亮、动人的眼睛此时下陷在他蜡黄的前额下,几乎看不出来。那人瞳仁发花,好不容易才认出他,焦干的口角随之现出微笑。“你来了… ”

   “我来迟了… ”周西宇轻轻拿掉他额上的干草,怜恤地望着他,眼前的一切都使他痛苦,使他追悔莫及。“我该跟着你的… ”

   那人吃力地苦笑了下,看着他,这种目光的含义是别人无法理解的。他瘫软无力地抬起手,用削瘦而略微弯曲的指尖去触他的脸,周西宇握住了他凝着血污的手臂。

   “你来了… 就好了。”他平静地说,用耳语咬清字音。“我想这是我们惟一的再会了。”

   “不会的… ”

   “你总是这样,想让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圆满、亲切,诸事如意。”他说着皱起眉,竭力张开嘴。“西宇,带查老板回国吧,别把自己交给不可知的命运,听凭摆布。”

   “你和我们一起回去… ”

   “我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周西宇额头抵紧他,这话一出口,就像是放出了许多细针,让他周身感到无比刺痛。

   “听我说… 西宇,你大可不必为我伤心,有些事情不会因为我一个人的生命而止步,以后你和查老板,你们还会寻到许多的朋友。查老板… 是我认识的,惟一没有在这境遇里变疯的人。你看,因为你的出现,他又变回了我曾经熟悉的那个样子 ——善良、温柔,有颗爱你的心。”他摸住他脸,哆嗦着,艰难地微笑起来。“我总觉得,他已经明白,他的生活并非止于戏院,只是人比以前更敏感了。他现在和我不亲近了,我知道,过去的受苦伤害了他的心灵… 作为一个戏子,他是无可指责的。作为一个革命者,或许他就不能胜任了,爱你更让他无法承受。我常想,悲哀 ——不仅是你我,或许也是我们民族要经历的,共同的命运。斗争、受苦,人睡到不知什么时候… ”

   他说着沉重地捧紧了他泪湿的腮,“正因如此,你们要忍所难忍,耐所难耐… 你要好好陪着他… 答应我,陪着他。不离不弃,不嗔不恨。”

   他把那八个字说得那么清楚,周西宇听他的话,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那人安心地紧闭了一下眼睛。

   “现在该是顾到我的灵魂了。”他垂下手,被打伤的身体阵阵巨痛,这给他深深的痛苦,于是他又微微地笑了一下。“这多奇怪,看见你,我好像是在梦中,我喜欢这刻… 你带刀了吗?”

   “嗯,带了。”周西宇掏出刀给他看,那人将他握刀的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心口。现在,他请他减轻自己弥留之际的痛苦 ——他不愿再受日本人的拷打,也不愿游街处决,当赏鉴来示众,录进画片里。

   “回了国,你去苏州,把我的死讯带给我父亲。”他这么告诉他。

   那人说出这句可怕的话时,周西宇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。

   “我办不到。”

   “我知道这很难,你似的性情… 但毕竟,你我之间是不用多说的… ”他抓紧他的手,强撑着深深的困乏,显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,欢乐的决心。“算我求你。”

   时间静默地流走了…… 

   赵心川低微地哼了声,脸上浮现出一种完全不相宜的,浅浅又痛苦的微笑。他那双似乎已经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,闪闪地颤动了下,没有光泽了。

   血流进握刀的手心,自心口啪嗒啪嗒地往下滴,淌在地面。那人温热的心脏慢了两下,没有声息了。

   周西宇松开手,看臂弯里的头沉了下去。他抬手一抹他的眼睛,俯下身吻住了他冰凉、血红的额头 ——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忧愁、劳累或叹息,只有平静。

   他吻过他起身离开,留一盏煤灯在他身边,明净若不灭。


   周西宇挑着粪桶走出牢房,站定了下,天旋地转。

   这夜,雨的冷,雷的厉,已经钻进了他的骨髓。等得到了足够的力气,他从原地挣脱出来,抬起发暗的眼睛望向监狱大门口,沉着地往前走。

   监狱的大铁门开了,一辆车喀哒喀哒地驶进来…… 就要到门口时,两名卫兵与他擦肩而过,其中一个回过身叫住了他 ——车驶过去时,耀眼的车灯暴露了他雨衣上的血迹。

   “喂!你站住。”那个日本兵吆喝起来。

   周西宇不作声,加快了脚步往前走。

   “喂!叫你站住!”

   周西宇继续走,一手伸进怀里摸住了枪。车一过,门口那个看守正要关上铁门,他闻声回过头来,一看清迅速走进的他,抬手就要举枪。

   砰砰!扔掉肩上竹杠的一瞬间,周西宇准确地击倒了他。

   紧连着,身后响起一声似鞭子般清脆的枪声,接连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,就像是砸破了铁似的打向大门口。靴子噼啪响着,自监狱的四面八方跑来,接着是啸长的口哨声。

   周西宇像头蹿出来的豹子,迅猛跃过漆黑、雨刷的马路,扑进灌木丛。围绕着河岸传来密集的枪声,子弹自铁丝网上方嗖嗖地打过来,但因为刚好避开了探照灯,没打中,只将旁边的树枝打落在地上。周西宇迅速滚过岸坡的深草丛,落进水里。

   落水的当儿,几个日本兵牵着狗跑过来,往草丛扫射了一翻。雨雾中,步枪和探照灯同时封锁了桥面、水面和河岸。狗吠声打破寂静,一切都没了动静,只有一片被照亮的黄浊水面,平静地溅着雨…… 

   枪声沉寂下来,结束了,叫喊和纷乱随之散去。

   周西宇抱着横木,自桥中央下的阴影里浮出水面。

   他痛苦地换了口气 ——那声鞭似的枪响时,他中弹了。他强忍着,仅凭极好的水性努力向前游,半边身子痛得斜入水中。快到对岸时,水面浊起涡流,时间到了,下游已经开闸放水,转眼就会把他冲走。

   水加速流动,周西宇摁开几个横木拼命往对岸游去。他伸手去够岸沿的泥草,却没抓住,被冲没了头。一股钻心的疼痛随之猛地冲荡过他脑海!所有的画面一齐嗡地响了起来 ——阳光下,屋檐下的人抬起头,对他温柔动人地笑着。他们拥抱、亲吻,含无限柔情。饮雪的风铃下,浸红的手轻夹上他的喉咙,他看他掉泪了…… 

   今天该是我命尽的日子。

   周西宇往水面上挣扎,集中全部力气朝快要触及的对岸最后一次够过手臂。

   一只手抓住了他。

   周西宇被拉上岸,差点死掉。那人压低声音凑下脸来,是老崔。

   “阿阿,周先生,你很幸运… ”


   老崔打了个车,和他赶紧离开了三宅坂。

   来到南港的码头,雨小了,快天明,天空还没有透出灰白色。周西宇由他搀着下了车,虚弱得只能凭脚下的碎石才能辨清道路。两人非常走运,碰上了一艘天亮要开往琉球的渔船,两个船员正站在栈桥上点烟抽。老崔留他在堤岸,提着箱子急急地跑了过去,不到半个时辰,他便非常精明地管那两个船员要到了搭船离开日本的机会。

   周西宇望了眼迷蒙一片的海面,又看他提着箱子急急地跑回来。“快快!周先生,快上船,我们可以走了!”

   “不… 我不走… 我还有爱人,他还在家等我,我必须和他一起走… ”周西宇说着转回身,不顾一切地往回迈了两步。

   “阿阿!你不能回去!你伤得这么重,日本人肯定在找你,你会被他们抓住的。”他说着赶紧拦住他,低下头着急地想了想。“要不这样吧,你先上船,我替你去。我去带他来找你,你们再一起走。”

   周西宇看着他,神色苍白。“我不上船… 我就在这里等他。”

   老崔望了眼他身后的轮船,又看向他,急急地一咬牙。“那好吧!”

   他扶他下了堤岸,去到堤边的碎石滩上歇下,又把箱子给他,让他垫着坐,藏好等自己回来。

   周西宇感激地点了点头,看他离开。

   天色微明,雨缓缓地下着,轻柔地滴到地面的烂叶和石缝里…… 一阵阵寒潮拍打在前面的石滩上,冲洗过上面的青苔石头,似褪色的绿。

   因过度疲乏,他微微垂下背,够过手去摸了下自己的右后肩,有些很疼 ——那里被打穿了,子弹从背部入,好在错开了动脉,并不致命,老崔在车上已经替他简单地包扎了下,算是暂时止住了血。周西宇软弱无力地垂下手,凄然地浸在毛毛雨中。

   人为垒起的筑堤终于崩溃了 ——曾经他在心里勾勒他们命运的手稿,如今一切已被无情撕毁,现在他只感知到残暴的来临。

   小雨下个不停,呈匀整的灰线,仿若由天地间一个看不清的纺锤放出来,给断裂的乌云浆上了一层大麻色的尸衣。潮里的水草若影若现,几只海鸥在碛礁上惊惶地飞…… 天际涌动着几近悲怆的情感,描绘着他们的会面,他的面容 ——那个小雨淅沥的夜晚,他与他初次相遇,两人对坐在清酒前,放怀而亲密的交谈…… 一身硬挺的黑领制服下,赵心川面貌清秀,举止柔和。

   那人曾经的样子在云深处依稀浮现,他赞许而动情地笑着,又孑然一身地转身离开,消失了。海潮声若洪钟,他的灵魂就是如此,与天地相似。

   一想到这里,周西宇站起身,痛苦地往前走了两步,略微挺胸。他目送他归乡,眼泪涌上眼睛,也涌进喉咙 ——

   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他,是一个很自尊的人。


   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。周西宇扶着肩走上堤岸,看老崔揣着手匆匆地小跑了回来,只有他一个人。

   “阿英呢?”他问,心痛苦地猛烈跳动。

   对方扶住膝盖喘气,一只手把揣着的布帕递给他,“查老板说… 他说不想看见你变成赵心川那样,让你不必等他了。”

   周西宇打开那个布帕,里面包着他们的相片、玉珍的信、那人所有值钱的东西,金戒指、玉佩珠饰,外加一点现款。里面留了一张纸条,写:

   “分飞各天涯,他日可会再相逢?”

   一瞬间,周西宇捏着那张纸条抬起头,无比痛苦地掉泪了。

   “阿英… ”

   老崔看他哭着,有些替他难过,他擦拭了下额顶上面的汗,别开头。

   一阵寒雨拍打在他们身上,两人在风雨中站了好一会儿。 

   后方汽笛响了,老崔赶紧叫了他声,提着箱子先自个儿跑了过去。

   周西宇捏紧布帕怔了怔,迈着沉重的步子转身…… 他刚要走下堤岸,一颗小绒球就从身后滚了过来,轻叫着咬住了他的裤脚。

   周西宇低下头,那小东西眯着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尾巴,是阿秋。

   他抱起它,一时拼命地朝四周张望,来回望过两侧空旷的堤岸,没有一个人影。

   船要开了,轮船上传来那两个船员时断时续的叫骂,问他走不走,要走快点。老崔急了,回跑到栈桥上声嘶力竭地叫他。

   周西宇放下阿秋,临别不忘吻了吻它的小脑袋。他两步一回头,难舍地走下了堤岸。

   长而高昂的汽笛拉着蒸汽鸣了两声,船开了。舷轮搅起浪花,拖一串雪白的涟漪,将他们带离了岸,越带越远…… 

   阿秋寻着声音,朝海面汪汪地急叫了起来,团团转圈。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,随它立在岸边,目送着他远去。晨风拽动他的衣襟,拍打在凄风冷雨之中。

   “不… ”周西宇两手按在栏杆上,心痛楚地揪着。他的低泣把嗓子哽住了,没能呼唤出他的名字。

   海面波涛汹涌,轮船颠簸了下。透过雾蒙蒙的风,岸边一人一狗送别他,久久不肯离去,影子渐渐渺远了…… 

   隔着海,周西宇站在甲板上,感觉自己在下沉,下沉…… 又一次地!他和他分开了。

   

 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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